以巴七城採訪後記–難民營裡的Freedom Theater

劉致昕
6 min readAug 18, 20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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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民、極右派、ISIS、恐攻份子,
今天上廣播,才發現這幾年泡在仇恨裡,那麼久。

在巴勒斯坦,這座難民營的劇院,好像得到解脫。

我一打開劇場的門看到的就是他,他坐在椅子上,他們正在彩排,當晚是難民營的大事,由地方的artist表演stand up comedy,作為齋戒月底的同歡。村民們,尤其是小孩跟年輕人都會來。

五、六個在這長大,還是菜鳥,或已有點國際名氣的表演者,正輪流彩排。

捲髮的他不會說英文,但看到我,一直對著我們講話,可能是演員的設定吧,對著場內唯一一個觀眾,他努力地用chicken、taxi、welcome、gun等單字,來把他的腳本講給我聽,是真的蠻好笑的,我常常覺得,在厲害的演員面前,去掉語言的干擾,反而可以更完整的接收到他的情緒。

我笑得沒完,有時候他吃螺絲,或是台下的同夥不留情地跟他說不好笑,他也只是輕嘆一口氣,扶額,笑一下,然後再來一次。正覺得他們好辛苦,想幫他加油之際,他又雙眼盯著說出不知道是什麼但好好笑的東西。

結束了,要換下一個。

他拿起旁邊的拐杖,剛剛腳本裡作為道具的東西,但這一次不同,他用另外一手撐起自己的身體,其他人看了趕緊上前扶他,終於站起來了,他拄著枴杖,一跛一跛的走下台,跌坐在我前一排的觀眾席上,看下一段彩排。

我說不出話來。

其他表演者都很厲害,有的很會跳舞,音樂放了之後,跳各種舞步,只剩捲髮的他在椅子上看大家跳舞。他們頻頻去跟他邀舞,還說,嘿,別鬧脾氣了,起來一起跳嘛,捲髮的他大聲反駁,揮揮拐杖。跳舞男說,Jason你把他帶走啦,我們送給你,不然每次我們都要扶他。當晚,正式表演上,捲髮男的表演博得滿堂彩,下台的途中,其他人用Stand up comedy的tragedy來說他,當然是因為他站不起來的原因。捲髮男拍手噴笑。

我必須承認,我是在買了自由劇場出的厚厚的攝影集跟全紀錄之後,在回程的路上才完全了解,十一年來,這座劇場的故事。

原來,我足足笑了一整個下午的那個劇場,被火燒過三次。原來,他們我說再見、捲髮男撐起身體揮手的那面牆前,槍擊、噴漆恐嚇、以色列軍人強押演員而走,經常發生。

原來,我們離開的那一條街道上,正是創辦人,猶太裔的創辦人,在上班途中、一台蒙面機車擋下他,直直的從擋風玻璃向駕駛座連開數槍的地方。創辦人的小孩就在副駕。

我記得,我每翻一頁這劇場的劇照、每讀一篇導演、編劇、演員的故事,都覺得不太能再讀下去,竟是這些人帶給我這麼多的快樂。

那幾個資深的演員們,正是創辦人被槍擊那年加入的。他們一邊跳舞一邊跟我示範,他們最崇拜的喜劇演員,跟最厲害的橋段。例如,他們會跳個一段之後跟你說,黑,我其實是巴勒斯坦人喔,專門出產人肉炸彈的地方,然後掀開上衣找一找,啊,我今天忘記綁炸彈了。

或是他們有段雙人相聲,在玩比手畫腳。唯一卡住的那一題,是「未來」。

未來?卡卡卡,不好意思喔導演,我們是巴勒斯坦人,我們沒這個字。但沒辦法卡。他們只好一直找一直找,兩個人繞了整個舞台,A突然看到了B的屁股,而B放了個屁,「找到了!這就是未來!」

現在,兩百多個劇場,在巴勒斯坦境內,做文化抵抗。不是一個文化要去抵抗一個文化,而是用藝術形式、文化的朔源、認同的討論,加上自我的探索,去做反佔領。封面裡頭只有一千字,講的即是反佔領的做法。

要愛,不要恨,今天廣播節目上主持人快速下了結論。

我走到劇場外面,被稱為難民營的地方。這不是那種帳篷的難民營,也不是那種暫居的難民營。這是1948年至今,以色列建國的同時,被驅離、被屠殺趕走的,在自己土地上流亡的人們,住的區域。

光是第一次大驅離,至少七十五萬人。

走進他們的社區,一種窒息感逼來。

讓人不敢呼吸的,先是偶爾出現的廢墟,再來是彈孔,接著佔據了每個牆、每個招牌、甚至路邊一台空掉的攤車上,都有的,那些死者的臉。每一張臉,都是死在與以色列的衝突之中的,包括主動、包括被動。

我一度也不敢呼吸,原來,有個演員,他的家,就是其中一棟廢墟。為什麼成為廢墟、為什麼被炸毀?以色列軍人沒有給原因,就像創辦人被誰殺了、誰燒了他們的劇場、為什麼在這劇場上學演戲,就要坐牢?沒有答案的。

要愛不要恨,我真的說不出口。

在那座城市,遇過像是選舉般的車隊遊行,或者只是幾個年輕小孩騎摩托車飆來飆去。我們走後沒幾天,新聞說,半夜,軍人進到社區裡,發生槍戰,以色列的說法是,社區裡藏了軍火工廠,這裏,一直是巴勒斯坦武裝反抗的大本營。

去巴士站的路上,會經過醫院、以及垃圾場,天空幾次以色列軍機飛過。很臭,垃圾就這樣被堆在難民營社區的附近空地。醫院,讓人想起七月下旬,抗爭中、衝突中死去的巴勒斯坦人,屍體必須靠家人去醫院搶回來,否則以色列人是會扣押屍體的。

那一些,逗得我笑到崩潰的人,從小,在這裡長大。

他們說不是故意要把政治拿來當創作內容的,只是,從小的生活就是在這個遊戲中長大。

對,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活在政治人物的遊戲當中,一個以巴政治人物聯手維持的仇恨遊戲,但沒有人能做什麼。

必須要夠好笑,於是,大家才能去想那些禁不起想的問題。例如,為什麼我沒有家?為什麼我要被抓去坐牢?為什麼我要在拿槍跟接受羞辱間作選擇。

要夠好笑,於是才能讓大家暫時去想,沒有仇恨的我,是誰,想要什麼。

我不擅長處理仇恨,但我知道,在跟敘利亞人或者德國新納粹上街遊行時,他們的口號、眼淚、眼神,都會留在我身上。我知道,在「恐怖份子社區」裡,逛菜市場、跟他們寫程式、看他們談未來,絕望也會住在我心裡。我更知道,難民在國內外的仇恨裡頭,人性怎麼扭曲變形,而現況的他們怎麼反映出內外在留下來的每一句、每一口呼吸,而變形。

我覺得,在劇場裡面,我可能某種程度也得到解脫,而後知道了他們每個人的故事之後,發現這股解脫,原來是他們的力量。

第三代了,以巴新的世代出現,他們自己創造了力量,即使他們要擊碎的,是已成岩的仇恨,要逃脫的,是除了死去,否則改不了的出身。

有幾個演員告訴我,他們接下來要去英國駐村三個月,他們的笑話,會更多人知道以巴衝突的真相的。

謝謝,作為記者,何其有幸。

#商周1553期
#被圍城的童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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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字工。google 的話會看見很多重要跟不重要的東西。#商業周刊 #報導者 #端傳媒 #g0v New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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